中國當前大多新建劇場的舞臺基礎設備相比于國際水平都不算差,但為什么我們總會感覺呈現的舞臺效果差強人意?差的是從手工業到工業發展的那非常關鍵的一道門檻。這道門檻,往往不是設備,而是如何運用這些設備,如何理解這些技術,如何將舞臺制作看作一個齒輪式彼此銜接的過程,完成工業的運作。從這個角度去看,以“奢侈”的方式引進《戰馬》,對于我們理解什么叫舞臺工業,應當說是在關鍵時刻起到關鍵作用的。
馴服舞臺上的鋼鐵
《戰馬》在今天的意義,是要將其置于中國文化/戲劇產業發展過程中去觀察的。
文化產業,嚷嚷了很多年。可大家熱衷討論的“產業”,要不聚焦于作品/產品能不能“大賣”,要不就是聚焦于投融資。投融資是產業的前端,消費是產業的末端,而文化產業,是要以文化生產的工業化為基礎的。沒有強大、完整的工業體系,產業是很難壯大的。這一問題,在其他經濟領域中應當是最容易理解的,但到文化領域,就變得很模糊很曖昧――是不是文化搭上產業已經顯得很掉價,還要談工業,就更有點難以啟齒呢?
幾年前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學,有機會跟著哥大戲劇系的本科生到處去看戲。很多戲在講什么,我大多都忘了,但關于百老匯乃至外百老匯的有一點印象極其深刻――那就是舞臺制作的強大能力。百老匯的劇場從現在的眼光去看,大多都很陳舊了,但它的舞臺制作能力并不隨著劇場的老舊而過時。不用說《歌劇魅影》《芝加哥》這些享譽世界的大制作了,一些小的制作,都能嫻熟地運用舞臺機械制造各種舞臺幻覺即使是如The Wooster Group這樣老牌的“先鋒戲劇”,幾年前創作的《北大西洋》,整個舞臺都用鋼板構成,而那鋼板在舞臺上各個角度都轉換自如。
我記得當時就很困惑地問過一位百老匯的舞臺設計師:為什么你們那么愛用鋼鐵作為舞臺制作的元素?他想了想說,因為鋼鐵比木頭便宜吧!當鋼鐵成為舞臺設計的主要元素,舞臺制作的重要工作,就是要馴服鋼鐵,要讓舞臺上的鋼鐵,如同軟性材料一樣。我想,這真像是個絕妙的隱喻:現代舞臺的工業化過程,是不是就在這樣馴服鋼鐵的過程中逐漸發展起來的?
《戰馬》是典型的工業化
從這個角度去觀察,《戰馬》是典型的工業化――也可以說是工業發展到很高層次的――戲劇產品。只有工業發展到很高層次,它才能夠在工業的舞臺上,將手工制作、人工操作的馬的運動,馬的呼吸,馬的故事,嵌入到一個完整的敘述過程中。
《戰馬》的舞臺制作高超,并不只體現在舞臺上如何創造“馬”,而是在整個舞臺上,如何才能讓被演員操作的“馬”成為舞臺的主要表演對象?如何才能讓這匹有個性、有生命的馬,在舞臺上完成一個總體的敘述?
舞臺上所有場面的調控,都是為此服務的。舉個最簡單的例子,但凡看過《戰馬》的觀眾,想必都對《戰馬》的戰爭場面記憶深刻。但仔細想想,給人印象深刻的、“宏大”的戰爭場面,它運用的是什么樣的方法?那幾乎就是在空的舞臺上,用燈光的閃爍、用幾個人影的造型,就構造了如電影大片一般宏大的戰爭場面。舞臺上并沒有真的騎兵團隊,卻時時刻刻有著騎兵團隊的戰馬嘶鳴――人家確實就只是用簡潔的舞臺效果營造出龐大的戰爭場面。不錯,這看上去是導演的構思,但如果沒有舞臺制作的強力配合,這些有可能完成嗎?
從單部作品來說,《戰馬》是一部非常英國的作品。《戰馬》確實是一個屬于英國人的故事。在英國人的一戰記憶中,很重要的一部分的就是隨著現代戰爭悄然來臨,馬,作為戰爭的重要工具,就從這一時刻謝幕。一個新的機械化的時代,從此破土而出。它帶來了社會生產的巨大進步,也迅速地讓人脫離與自然萬物的血脈聯系。《戰馬》是在回應這種記憶。而《戰馬》選擇了手工制作的“戰馬”作為舞臺的主角,我想,也是在潛意識層面,以后工業的方式在憑吊前工業的傷痕吧。對于我們來說,對于這一層面《戰馬》的意義,缺少一些潛意識的共鳴,但這不妨礙《戰馬》仍然是一部感人的作品,更不妨礙《戰馬》對于我們的重要性。